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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,"谭大娘说。

    金根问他老婆,"你怎么没看见——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?"

    "我没上她屋去,妹夫不舒服,躺着呢,"月香微笑着说。

    "你过天得去看看,"金有嫂怂恿着。"真漂亮呵!"

    她还看都没看见,倒已经给了人了。当然,要是和她商量,她绝不会不肯的,可是问总要问她一声。她继续微笑着,心里却非常不痛快,听着他们说话,也懒得接碴。

    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,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。"这回真得走了!"她笑着站起身来。"再不走人家要骂了!"

    "什么话?大娘!再坐一会,坐一会。"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。

    "真的得走了,你也累了,早点睡吧!嗳呀,不容易呵!小两口子团团圆圆,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!"

    大家又是一阵哄笑,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。主人挽留不住,送到门口。灯光渐渐暗下去了,金根没有再添油,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,凑在灯上点着了,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。点蜡烛是一种浪费,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,也像新婚之夜一样。

    月香闩上了门,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:"我刚才一直想问你,当着人没好说。怎么收成这样好,妹妹家里怎么吃粥?"

    金根没答话,他正在蜡烛倒过来,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。

    "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,"月香说。"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!"

    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。"什么上了媒人的当!家家都是这样,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。"

    月香愕然望着他。"为什么?怎么收成这样好,连饭都没得吃了?"

    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,一动也不动。他手也没抬,暗暗地做了个手势,叫她不要说话。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,他还没来得及拦阻,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。就在这一刹那间,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一声巨响,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。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,院子里黑洞洞的。她探身出去,四下里察看着,并没有人。

    她关上了窗,低声问:"刚才是谁?"

    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,随随便便地说:"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,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。"

    偷听隔壁戏,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,因为生活太沉闷了,也是一种消遣。但是她望着他说:"那你怀什么呢?好好的说着话。我说错什么话了?"

    他像是感到困恼。"等会再说吧,上了床再说。"

    她望着他,半晌没作声。然后缓缓地走开去,打开包袱整理东西。她拿出一双袜子,一包香烟,是她替他买的。她晓得他的脾气,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,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。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,一块香肥皂,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。

    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,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。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。

    "阿招你叫我一声,"她对那小女孩。"不叫人可是没得吃。"

    阿招站得远远的,眼睛乌沉沉的,了望着那杏仁酥。

    "叫我一声,不然不给吃,大家都吃,就是哑巴没得吃!快叫我一声!"

    阿招在受苦刑,但是她没办法,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,再也冲不出去。而且多挨一分钟,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。越是不开口,越是不好意思开口。

    结果还是月香说,"好了,好了,不要哭。你哭,不喜欢你了!"

    母女俩都吃饼,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。

    "你吃,"金根说。

    "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。"

    "留着给阿招吃吧。"

    "还有呢,"月香说。"你吃。"

    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,很拘束地吃了起来。在烛光中,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。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,等她明白过来,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情。

    阿招的饼吃完了。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,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。月香催她上床睡觉,替她脱衣服,一面脱,一面喃喃说:"嗳哟!持这棉袄,破得这样了不补补,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——天哪,脏得伤心!"她笑了起来。"瞧这钮子!一只好的也没有。"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。她不在家,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,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。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,以为是说她。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,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。"

    "咦,怎么又哭了?"月香诧异地问。"这回又是为什么?"

    阿招没有回答。月香把她抱起来,给她坐在床上,把脚上的棉鞋脱了。"不冷么?快钻被窝!快!你告诉妈为什么哭。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。那就快睡,早早睡了,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。唔?"

    月香坐在床沿上,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。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。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,摸摸那衣料。是一种充呢的布,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,夹着一条条的红线。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。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?还是太浪费?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。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,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。

    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渥着。她嗳哟一声,把身体一缩,叫了起来,"冷死了!"

    "冷,怎么不睡?"

    他凑近了些,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,用劲地缓缓抚摸站。手很粗糙,揿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,咝咝唆唆响着。

    她低声说,"人人都说乡下好,乡下好。瑞城里是穷了,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。又不许东家辞佣人。所以我们那东家老是告诉我,-现在你们乡下好喽!我要是你,我就回乡下去种田-现在我才晓得,上了当!"

    她懊悔她回来了,金根想。才回来,倒已经懊悔了。两个人在一起,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,不像他看得这样重。他微笑着缓缓地说,"是呀,现在乡下是苦。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。我也怕你回来过不惯。"

    "什么叫过不惯?"她突然惯怒起来,声音立刻提高了。"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?"

    他不作声。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,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,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,于是就又忍住了。她弯下腰去,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,拍了拍灰,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,就着烛光。

    "这是妹妹作的?"她带着挑剔的神气,这样问着。

    "是她外婆给她做的。"

    "哦。"她满意地想,"我说呢!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。"一方面嘴里说:"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,还看得见做鞋。明天我回去看妈去。"

    "明天还不歇歇,过天再去吧——来回又是三十里地。"

    阿招突然叫了起来:"爸,我也要去!"

    "你还没睡着?"金根说。

    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,又嗅嗅她的面颊。"快睡吧!不听话,明天不带你去。"

    但是阿招太兴奋了,久久睡不着。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,有它们在房间里,空气有些异样。

    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。"腿酸死了!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,就走不动了。"

    "我就知道你不行!"金根愉快地笑了。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。"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,来回又是几十里。"

    她动手解衣钮,忽然想起来,把手伸到衣袋里去。掏出钱来数了钱。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,但是她不说,他也不问。反正不会有多少剩下来,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。他又觉得羞惭起来。

    她数了又数,仿佛数目不对。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,就突然站起来走开了。

    她忽然抬起头来。"咦?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,半夜三更的。"

    床头堆着一叠箱子,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,摊在床上,用手抹平了,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,耐心地等数完了钱。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到她面前来,安静地微笑着说,"你看。"

    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齐齐,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。数目字他是认得的,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。他们仔细研究着,两只头凑在那蜡烛小小的光圈里。

    她非常快乐。他又向她解释,"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田了,眼前日子过得苦些,那是因为打伏,等伏打完了就好。苦是一时的事,田是总在那儿的。"

    这样坐在那里,他的两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,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,一代一代,像无穷尽的稻田,在阳光中伸展开去。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。

    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。"阿招还没睡着呢,"她说。

    "睡着了,"他说。

    "刚才还在那儿说话呢。"

    "睡着了,"然后他说,"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。"

    "从前她还小。"

    他在看她颈背后的一个黑点。他伸手摸了摸。"还当是个臭虫,"他说。

    "航船上臭虫多得很。"

    "是个痣。咦,你几时长的这个痣?"

    "我怎么知道?我背后又没长眼睛。"

    "从前没有的。"

    "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?"

    他有点羞涩地笑了起来。"嗳,三年了。"

    蜡烛点完了,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,一瓣叠着一瓣,堆在碟子里,像一朵小红梅花。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,长得很高,在空中荡漾着。

    阿招在做梦,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。她父亲和她的姑母金花都在那里,还有很多别人。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,没有到她的梦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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